语用学视角下的乌克兰幽默文学翻译 ——以《维尼楚克的奇幻世界》为例

 摘要:语用学以特定情景中的特定话语为研究对象,注重话语情境和意义,其中的会话合作原则及关联理论在文学翻译尤其是幽默文学翻译中被广泛运用。语用学视角下的翻译理论认为翻译的本质是原文作者、译者和译文读者之间的互动,因此可以被视为一个语用等效转换的动态过程。本文以当代乌克兰著名幽默小说家尤里·维尼楚克短篇小说集《维尼楚克的奇幻世界》翻译实践为例,说明语用学的相关理论可以帮助译者更为精准地理解文学作品中的幽默元素,从而能够更加准确地传达原著的风格与精髓。

关键词:语用学;情境;幽默

1.        引言

 语用学是语言学分支中一个以语言意义为研究对象的新兴学科,它着重研究在特定情景中的特定话语,以及如何通过语境来理解和使用语言。Leech1983:13)认为语境“就是被认为是交际双方互相明白的内容和各自了解的情况,对于理解说话人的话语意义有很大的作用。”何兆熊先生(19877)在他的《语用学概要》一书中也指出:“在众多的语用学定义中,有两个概念是十分基本的,一个是意义,另一个是语境。”这里所指的语境,不光指上下文或话语发生的环境,事实上还包括文化和科学知识,常识,或者说是交际双方的精神、社交和物质三个世界。而一旦交际双方的沟通与理解发生偏差,便极有可能产生幽默(笑话)。

 如果说笑话是日常生活中的调味品,则幽默堪称笑话的灵魂。文学作品中常见的诙谐幽默,其实很多时候只是一种别出心裁的交流方式:通过王顾左右、插科打诨或故意曲解,使交流变得妙趣横生,令人回味无穷。简而言之,从语用学角度来看,幽默大多出自对Grice所说会话合作原则的创造性叛逆或有意识冒犯。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技法高超的小说家才有机会大显身手,举凡双关、隐喻、共轭、顶针以及夸张、反语、飞白、仿拟等修辞手段可悉数登场,使读者眼花缭乱,同时亦能获得莫大的精神享受。千百年来,从古希腊阿里斯托芬喜剧到后现代讽刺小说,幽默文学深受大众喜爱,道理正在于此。但问题是——上述在原作中异彩纷呈的幽默元素在译作中如何转达,便成为包括笔者在内若干文学翻译爱好者颇感头痛的一个问题。用美国作家辛格的话说:“一种语言中令人捧腹的笑话,译成另一种语言有可能成为白痴呓语。”他甚至还说:“诗和幽默几乎是不可译的。”——这跟国内翻译界不少同仁的哀叹“其难度又何尝亚于译诗”如出一辙(郭洁:378)。

 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样式,幽默讽刺不仅能丰富文学作品的韵味,也能够提高文学作品的可读性,可以被视为作者气质、才华和智慧的集中体现。对普通读者来说,幽默讽刺往往也是作品魅力的重要源泉。因此,幽默讽刺文本的翻译在文学翻译中所占的比重显然不可小视——“翻译幽默讽刺文本,而丢失了原文的幽默讽刺,译文也就丧失了原文的生命力,显得苍白、贫乏,就像食物中缺少了盐,淡而无味”——可见,有效地翻译幽默讽刺文本是翻译文学作品至关重要的一项内容,也是衡量译作成败的至关重要的一个标准(黄杨英,2009)。


2.        维尼楚克的幽默小说

 尤里·维尼楚克(Yuri Vynnychuk, 1952)是当代乌克兰文学的杰出代表。他的魔幻故事集《闪光标灯》(The Flashing Beacon, 1990)一经推出便销售一空。1990年代,他将叙事技巧和对精神故乡的迷恋糅合在一起,创作出一个小说系列——《利沃夫传奇》(Legends of Lviv, 1999),《利沃夫酒馆》(Pubs of Lviv, 2000),以及《利沃夫咖啡馆之谜》(Mysteries of Lviv Coffee, 2001)。此外,还有以女主角命名的小说《玛尔瓦·兰达》(Marva Landa,2000)和故事集《冰冻时光之窗》(The Windows of Time Frozen, 2001)。小说《秋园春趣》(Spring Games in Autumn Gardens,2005)荣膺当年BBC年度图书奖。他最近的自传性小说集,《梨煎饼》(Pearsa la Crepe, 2010)亦获BBC年度图书奖提名。

 维尼楚克是卓有建树的小说家,更是创作方面的多面手。他的叙事手段像变色龙,似乎能适应各种变化。他的文字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能让读者从心所欲享受悦读——尤其在小说《麦克斯和我》(Max and Me, 1993)以及《玛尔瓦·兰达》中——而不逾矩。他的抒情短篇如《锦绣世界》(An Embroidered World, 1996)和哲理小说《冰冻时光之窗》构思精妙,既充满诗意描画,又不乏崇高之美——照评论家的说法,作者是以悲喜交加的魔幻现实主义笔触刻画出了乌克兰历史的悲剧性及乌克兰人民的生存状态。他的奇幻小说营造出另一个世界,既可视为对当下的讽刺,亦可视为当下的参照;借用什克洛夫斯基“陌生化”理论,通过视角的转变,他创造出另一个现实——一个令读者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由此他为这一文学批评术语提供了绝佳的范例。这在《豌豆汤》(Pea Soup)和《基里姆花床》(The Flowerbed on the Kilim)等小说中有完美体现。

 跟他的乡贤果戈里一样,维尼楚克也是当代乌克兰一流的黑色幽默和怪诞派大师。《麦克斯和我》的故事描摹了一个神经错乱、凶狠残暴的资产阶级家庭,堪称是对1979年前后乌克兰社会生活的绝妙讽刺。故事中神秘的拉特伯格(Ratburg)小镇(鼠镇)也可视为是对老旧的苏维埃生活模式的一种隐喻。他的低俗小说能大行其道,本身也表明独立后的乌克兰文学界突破了之前的各种禁忌,获得了某种创作自由。小说《玛尔瓦·兰达》游走于禁忌与黑色幽默的边缘,一方面对公开场合恋童癖的刻画不无顾忌,一方面却又能凭借高超的技巧将读者带入奇妙的梦幻世界。维尼楚克以厚颜无耻的男性视角对女性的描画极富创意,在小说《秋园春趣》以及自传体的《梨煎饼》等小说中都有所体现。

 维尼楚克是不屈不挠的偶像破坏者和讽刺作家,跟古希腊作家诗人阿奇洛克斯颇为相似。他以笔为刀剑,对苏维埃偶像崇拜和极权政治发起猛烈攻击,无论是政治方面的停滞还是民族性方面的倒退,都在他鞭挞的范围。巧妙的讽刺以及苦涩的冷嘲渗透在他几乎所有作品之中——以上列举的小说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代表了乌克兰文学创作重获自由以来的第一代作家的最高水准——笔者也希望通过目前正在进行的中文翻译,能够将作家的多声部叙事手段呈现出来,从而引领读者一窥维尼楚克以当下社会现实为基础、凭借文学想象创造出的奇幻世界(杨靖,2015)。

对于这样一位风格独特、个性鲜明的幽默作家,如何能跨越历史、文化语境的障碍,最大限度地传达原著的精髓(达到理想化的“等效翻译”),笔者于是将目光转向语用学的合作会话及关联理论,期待这一理论对当下的文学翻译实践能够有所启迪。


3.        语用学视角下的翻译策略

 同语义学一样,语用学也研究意义,但是它研究的并非抽象的语言系统本身的意义,而是交际双方在特定交际情景中传达和理解的意义。语用学视角下的翻译研究则是在此基础之上对译者解读原文以及在译文中重构原文的意义进行探讨。二者具有共同的研究对象,即语言理解和语言表达。所不同的是,前者更注重口语交际及其动态特点,而后者所关心的是文本和书面语言——但是这种差异性显然“并不妨碍翻译理论研究者借鉴语用学理论来探讨翻译活动”(张新红,何自然,285)。

 语用学视角下的翻译理论认为:既然翻译跟日常会话一样是一种交际行为,既然语用学同时也研究语言理解和语言表达的过程,那么完全有理由将翻译视为通过符码转换所构成的交际行为——不同之处仅在于翻译是一种跨文化、跨语言的动态转换过程。如果说日常会话仅牵涉到交际双方,借用语用学的合作会话及关联理论,则可以推断出翻译的整个过程实质上涉及到交际三方,具体而言,即原文作者、译者和译文读者。正是因为这一翻译过程牵涉到三方的互动,国内若干学者乃提倡以语用等效(pragmatic equivalence)来解决这种动态的跨文化交际问题(张新红,何自然,289)。

 在语用等效的原则下,人们通常将文学中的幽默进一步划分为普遍幽默,文化幽默和语言幽默三种情况(刘励,刘珊,220)。针对第三种情况即语言幽默,国内外学者又提出直接翻译、间接翻译及添加注解等翻译策略(黄洋,2009)。所谓直接翻译,是指在语际转换过程中,既能保持对原文内容的忠实,又能使译文的表达形式和句法结构与原文尽量相同,甚至还能保留原文的形象、比喻及地方和民族文化色彩。一言以蔽之,即神形兼备。这一翻译策略所以被广泛应用于幽默文学翻译一是因为异域文化会给译语文化带来新的气象,给译语文化注入活力;一是因为英汉两种语言间毕竟存在若干共通之处。当然,当这一策略难以施行之时,译者还须借助其他方法,如间接翻译,来取得语用等值的效果。所谓间接翻译,一般可以理解为通过挖掘原文的深层含义,将原文的表层结构消化并转化为译文的表层结构——即打破原文的语言形式,用译文的习惯表达方式再现原文的风格和意蕴。

 需要指出的是,当上述两种策略都不太奏效时,译者则不得不考虑通过添加注释来达到翻译等值。英语文学中幽默中不少涉及到西方的历史文化及风俗习惯,民族色彩浓厚,普通读者不明就里,容易产生理解的障碍,因此必须通过阅读注解方能对异域文化有所了解。下文将通过具体译例对此进行分析。


4.        翻译实践示例

 (1) They threw the young guys to the front without any preparation, without anytraining. They threw them right at the tanks…(An Embroidered World)

 译文:他们把没有受过任何训练、毫无准备的年轻小伙子送到前线去送死,把他们扔到坦克前当人肉沙包……《锦绣世界》译例引文皆出自Michael M. Naydan, ed. The Fantastic Worlds of Yuri Vynnychuk,New York: Barney Books, 2013. 以下不再一一标注。中文译文参见杨靖译:《尤里·维尼楚克小辑:小说六篇》,《世界文学》2016年第3期,第62-111页。

 这是小说中女主人公对冷酷残暴的当权者的控诉:他们出于一己之私以保卫国家的名义发动战争,让本国的年轻人充当炮灰——这是文本的历史语境,也是乌克兰文学传统中“含泪的幽默”,是民众对当权者的辛辣嘲讽,因此采用直接翻译法,义正辞严,直抒胸臆。

 (2“What’s the damn Security Police doing now? Why aren’t they bothering with spies?!” A scrawny, bony retiree screamed. “In our time they caught’em like butterflies:

 —z-zap! then pin’em! z-zap! then pin’em! And look what, you understand, happens! And the devil-knows-what comes out! We hardly get this fuckin’ independence, and the enemy’s already intervening here!” (A DreamAbout A Tramcar)

 译文:“那些臭治安警察干什么吃的?怎么连间谍都不抓?!”一个骨瘦如柴的退休警察大声叫道,“我们那个时候,捉他们就跟捉蝴蝶一样:——上啊——!逮住他们!——上啊——!逮住他们!你们看看都是些什么事!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们他妈的刚独立,敌人的魔爪就伸到这来了!”《电车惊梦》

 在苏俄统治时期的乌克兰,警察往往被视为政府的帮凶,在普通民众中口碑不佳。文中用“骨瘦如柴”形容退休警察,本身就带有某种嘲讽。他的大呼小叫恰恰说明民众厌恶的政权及其帮凶皆是外强中干的无能之辈。他们到处散播阴谋论,打着民粹主义的旗号四处煽风点火,无非要将积弱的乌克兰再次拖向一场根本无望取胜的战争。在这样的语境中,作者的的可谓讽刺入木三分,极为传神。你懂的。

 (3Then everyone, forgetting about the dog, became interested in what the tramp was doing in the cafeteria, and engaged a delegation of four men to go on reconnaissance, who were thankful for the opportunity to slosh down a tankard of ale without getting any flak from their wives. (The Vagrant)

 译文:然而过后所有人都忘记了那条狗,开始注意那个坐在饭堂里的流浪汉,甚至还组建了四个男人一组的侦察团去监视他,借此机会,他们正好可以光明正大地喝一大杯啤酒并且不用受到妻子的责骂,他们对此很是感激。《流浪者》

 小镇居民天然具有恐外、排外的倾向,尤其当人群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会产生错觉:自以为很强大。在这里小说家故意选用delegation, reconnaissance之类的大词来刻画他们的自高自大、趾高气扬。而事实上,连他们自己也知道,一旦脱离群众这个集体语境,他们立刻变得胆小如鼠,连狗都唬不住。因此此处采用间接翻译法,令读者细细品味其中“反讽的张力”。

 (4“Yep, there was a rat...His appearance baffled me—he was in a black suit, a white shirt and white gloves, and from beneath his heavy breeches white gaiters peeked out. The rat gallantly raised his hat above his head, and, baring hisyellow teeth, said:

‘Welcome to ratburg!’

The rat was the size of a cat andstood on his hind legs.

‘Ratburg?’ I was surprised, and pointing to the buildings, added: ‘But people also live here.

‘Of course. Just like in any town.But rats founded Ratburg. Wed iscovered this place and settled down. And people showed up later. That’s the history of a lot of towns. But for some reason we were always in the shadows.’(Welcome to Ratburg)

 译文:“是的,有一只老鼠……它的外貌令我困惑不已——身穿黑色西服,白色衬衫,戴着白手套,厚实的马裤下蹬着一双白色长筒靴。它颇有风度地将帽子扬了扬,露出它的黄牙,说道:

‘欢迎来到拉特伯格!’

 那只老鼠跟猫一般大,而且后肢直立。

 ‘拉特伯格?’我大吃一惊,指着那些建筑又说道:‘可是明明也有人类住在这儿啊。’

 ‘这是当然了,任何一座城镇都是这样。但是,是我们拉特建立了拉特伯格。我们发现了这个地方然后定居下来,人类是在这之后才出现的。很多城镇的历史都是这样。但是出于某些原因,我们总是生活在阴暗处。’《欢迎来鼠镇》

 《欢迎来鼠镇》是对1990年代以后“窃取政权”的乌克兰当局的反讽。对于以人类主人自居的“鼠辈”,小说家不惜用“曲笔”——以拟人法对其外形进行描摹,更借助人模鼠样的政治套话揭示其狰狞面目:貌似衣冠楚楚,其实包藏祸心。考虑到原作有欲擒故纵的余味,译文亦不可用力过猛,以致显得过于直白,故而也采取间接翻译的策略,如将英文中内涵丰富的in the shadows转换为中文里耳熟能详的“在阴暗处”。

 (5Recently Professor Fartovich drew a peaceful atom out of it. Some of our craftsmen have distilled alcohol from it. In short, all areas of our lives have been touched by this shit revolution. Not for nothing did Pliny note: “In cacatus veritas”—that is “The Truth is in shit”. (The Island of Ziz)

 译文:最近法特维奇教授还从粪便中提取出一种和平原子。工匠们也从粪便中提炼出酒精。总而言之,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离不开这场粪便革命。难怪普林尼曾经说:In cacatus veritas ——意思就是说:“真理存在于粪便中。”《齐策岛》

   《齐策岛》影射乌克兰全境已成粪污之国,而官民一体浑然不觉,反因此而沾沾自喜。此处普林尼指古罗马作家老普林尼,他同时亦是有名的哲学家和历史学家。其原话(拉丁文)意为:“真理存在于酒中”。考虑到一般读者对此较为隔膜,因此不得不以注脚形式转达此信息,以求翻译之等效,亦属无奈之举。


5.        结语

 本文从语用学视角出发,结合尤里·维尼楚克小说翻译实践,探讨幽默文学的翻译策略,并认为上述语用学相关理论和翻译策略可以帮助译者更为精准地理解文学作品中的幽默元素,从而能够更加准确地传达原著的风格与精髓。众所周知,与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科学真理不同,幽默具有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异域文化背景下的幽默文学翻译对于译者而言是极富创造性和挑战性的“苦力”,因为幽默翻译需要对源语言语境中的幽默进行精确解码。根据语用学视角下的翻译理论,译者的任务就是要将作者的意图与目标语读者的期望统一起来,即达到作者、译者和读者的三方互动,从而使得译文读者获得与原文读者相近的幽默讽刺效果。当然,由于源语言与目标语文字转换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熵”失部分幽默效果,因此所谓“翻译等效”对译者而言可能永远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之境”。

 

参考文献

[1] Leech, G. Principles of Pragmatics. London: Longman, 1983.

[2] 郭洁从关联理论看英语幽默言语的翻译东南亚纵横,20063):72-75.

[3] 何兆熊语用学概论上海:上海外语教学出版社,1987.

[4] 黄洋从语用角度分析幽默的英汉翻译内蒙古农业大学学报,20112):377-379.

[5] 黄杨英关联翻译理论与幽默讽刺文本翻译博士论文,上海外国语大学,2009.

[6] 刘励,刘珊语用视角下的幽默翻译科技教育创新,200710):220-221.

[7] 杨靖维尼楚克的奇幻艺术——乌克兰文坛“斯坦尼斯拉夫现象”简评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161):79-83.

[8] 张新红,何自然语用翻译:语用学理论在翻译中的应用现代外语,20013):285-293.

 

 

作者信息 杨靖,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文学与文学翻译。


 

 

(原文参见《翻译论坛》2016年第4期)